返屋企

返屋企通常講的是回家吃住家飯，喝老火湯，耳朵灌滿老豆老母的嘮叨；返屋企是最平常不過的煙火氣，是大口吸進肺部可以續命的一口氣。返港機票是一早就訂了，工作也事先做好了一刀兩斷的準備，但是裝在心裡的那一個返屋企進度條，卻一直停留在零的位置。我並沒有朋友以為的雀躍，也沒有我自以為的近鄉情怯。直到最後時刻我才從工作抽身，施施然收拾行李，想一想，這個家裡有，那個可以回香港再買，於是行李也變得可有可無。

心裡感覺很平淡，甚至有些冷淡。登上飛機，聽見空姐用純正的粵語加港式英文，再加那口蹩腳的港式國語作機上廣播，我忍不住笑了一下，冰冷的心忽然有了一絲暖意，返屋企進度條終於連帶著有了一點移動的跡象，就信號不好，移動很緩慢的樣子。

飛航的時間很短，飛機很快就開始下降，看見那一片離開時讓我淚流滿面的海，看見西貢的山……信號忽然變得好起來，進度條開始移動得快起來了，我的家就在飛機下面啊！

飛機降落在香港機場，在跑道滑行了很長時間，天空烏雲湧動，一副想要壓死人的姿態。步下飛機時，大雨滂沱，我忍不住笑說：「唔通連個天都唔鍾意我！」我們搭自動步梯前往入境櫃檯，聽見步梯發出香港特有的「篤~篤~篤」聲音，這把三年有多沒有聽過的聲音，忽然就讓我的回家進度條瘋狂前進了50%。

從入境處的櫃位拿回身份證，我深吸一口氣，終於……我終於再次踏入香港的邊界。機場出口很熱鬧，食店、便利店更是人頭攢動，彷彿離開那天讓我心酸無比的蕭條是一場夢，那個繁忙熱鬧的香港國際機場從來就沒有消失過。

坐上的士，往市區奔馳，我趴在車窗前，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閃過的高樓，還有點綴高樓的萬家燈火，心臟就好像被蠻力塞進了一大團吸飽醋酸的棉花，一陣酸軟蔓延全身，最後停留在牙齦，眼眶終於不受控的有了我以為一早就應該出現的濕意。看見旁邊行車線一架飛速閃過的貨van，車身上廣告寫著「乜X都送」，我忍不住笑了，啊，這個是我熟悉的香港，粗俗但有效率，惜命又很搏命……

媽媽已經早早等候在家門樓下，奔來迎接從的士上下車的我們。黑夜中，我們緊緊相擁，緊到只想把匆匆離開那年不能好好告別的遺憾抵消掉。回到家，一室的溫暖熱鬧自不在話下。那幾年，因疫情帶來的分離，還有種種生活的苦悶，大家都有意識地跳過不談，專心喝媽媽煲的湯，大啖媽媽煮的美味家常菜。進度條飛奔到100%，我地終於返到屋企！

第二天早上，小朋友吵著說很想念大家樂的牛尾通(粉)，當爹的遲疑五秒有多，呃……這個……。當媽的大手一揮，走走走，難得回來，去吃，計較什麼啊，香港，現在都是新香港了……呢。我可是花了很長的時間在回家前調整自己的心態，不以新香港喜亦不以新香港悲，回家就是回家，家外的事都是說好的新香港的故事。

吃完早餐，坐上東鐵線，再轉港島線。雖然一早知道東鐵線已經延伸至金鐘，也知道屯馬線開通了，但還是覺得自己猶如大鄉里入城。報站，警告車門即將關上還是以前的那些聲音，但車廂變了，扶手也變了。我坐的那一列車，車門廣告是政府買下的，鼓勵市民提供涉恐涉暴罪案線索，舉報渠道是一個香港電話號碼和一個微信號。與先生對視一眼，又默契地別開眼。此時車廂的電視新聞正好說到政府通緝八人，聽到「回港自首」四字，我默默把眼神別向車窗外，沿途的舊樓還在，多了些新樓，總之一切好像一樣又好像不一樣了。

步入灣仔，過去每一寸地皮都蓋滿了樓房的灣仔，反而沒有看見什麼新樓，還是舊舊的那一個擁擠的灣仔。身邊果然如朋友一早提醒過的，很多普通話。我發現也多了一些市民，你知道他/她在講粵語，卻一個字也聽不懂，anyway，人家至少在努力融入你的母語，也不是什麼壞事啊！

下午茶時分，小朋友提議去以前我們最喜歡的七仔買魚旦燒賣吃，大概因為台灣的七仔沒有這些，有人便一直心心念念。我也想去探望一下那些年與我嬉笑的七仔霸氣阿姐們。習慣了台灣七仔的面積大，嘩，原來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七仔比記憶中還要細小。抬眼望向收銀和熟食櫃，都是陌生的面孔，心中忍不住一陣失落。阿姐，我開場白都想好了，原來你並不會在原地等我回來。我只能客氣地和收銀的妹妹仔講：「唔該，燒賣魚旦各一。」我要的食物剛好賣完了，看著熟食櫃的阿姐手忙腳亂幫我們用微波爐加熱，我想起以前那個爽快的阿姐，從來都會煮好足夠的魚旦燒賣，熱辣辣地遞給我，客人不多時，我們還會聊聊天，大笑幾聲，一份便宜的小吃也能吃出米芝蓮三星的滋味來。

「還是你記憶裡的味道嗎？」

「其實我已經不記得以前是什麼味道，我只記得吃了會讓我很開心。」小朋友這樣回答我。

「那現在覺得好吃嗎？」

「好吃啊！」小朋友一邊說一邊遞竹籤過來，示意我也來戳一粒。

舊人不見了，我連喝一杯咖啡的心思也沒有了，吃完燒賣魚旦就回家了。看著湛藍得沒有一絲雲的天空，大埔夏天最美好的部分還是很美好啊!沿街的店鋪很多都已經改頭換面，也有一些相熟的老店屹立不倒，經過嚴冬能不倒，大概以後也不會倒了吧，但願！

回家晚飯，說起政府部門掛滿國旗和特區旗，新換護照的照片頁也加上了國旗，舊版的是只有特區旗。媽媽回我一副你大驚什麼小怪的表情。而後，媽媽收起搞怪的表情，指著自己的腦袋，認真和我說：「記得任何時候，呢度都要保持獨立思考，其他野我地無能為力，總之食好、瞓好同日日有屎屙，就算係咁啦。」道理我當然明白，只是有時候難免心情沮喪。腦袋再自由，呼吸的每一口氣都要小心翼翼，活著……也不過是活著，僅此而已。